12月10日傍晚,阴雨下的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刚投入使用的医疗大楼灯火通明,一片繁忙景象。
然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走访多人后发现:各种猜测与传言正在这所拥有3000多名员工的百年医院中传递。
1906年,一个名叫爱德华·胡美的医学博士受美国耶鲁大学“雅礼”协会派遣,在中国中部的湖南省会长沙,与当地政府合作创办了一座西式医院——雅礼医院。1914年,这座医院被湘雅医学会接收,更名为湘雅医院。
此后一个多世纪,湘雅医院先后培育出汤飞凡、张孝骞、李振翩等一代代中国现代医学泰斗。这家医院在中国医学界的地位,有一句话可以慨括,“南湘雅、北协和”。
现在,这家医院却陷入一场腐败漩涡,令百年美誉蒙尘。
湘雅医院新任党委书记肖平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直言不讳地表示,“我到这里来的任务就是稳定军心”。此前的250天内,该院陆续有六名要害部门的中层干部与职工被湖南省纪委带走,还有多少人将被带走谁也不能预料。
早在2008年9月,该校遗传学教授陈玉祥用裹尸布在校长办公楼打出标语,要求“清除贪官陈某某、陶某某、田某某,请求政府以诽谤罪、破坏治安罪严肃处理我”,此举轰动一时。
《中国新闻周刊》在长沙采访期间,曾致电中南大学副校长田勇泉和湘雅医院前院长陈方平,就陈玉祥举报的问题予以求证,均被回绝。
商业贿赂牵出腐败窝案
被带走的包括湘雅医院设备科科长刘建辉以及采购员黄筑华和杨回亮、护士长李思、药剂科主任李新中、湘雅医院《中国普通外科》杂志编辑部编务姜辉。
早在今年3月,湖南省纪委就开始了对湘雅医院的调查。最早被带走的是设备科的采购员黄筑华,彼时尚未以“双规”的名义,只是谈话。此人目前已经回到家中。接近调查组的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可能仍将被提起公诉。
随后,刘建辉被带走。作为一家拥有2600张病床的超大型三甲医院的设备科长,尽管职位仅为中国行政级别最底层的科级,但刘建辉拥有采购全院医疗设备的重要权力,采购何种设备,由哪家供货商提供,刘建辉的意见最为重要。
多数设备均由一位名叫田强泉的商人提供。2010年5月,这位商人亦被湖南省纪委带走,涉嫌罪名是“商业贿赂”。但向谁行贿,行贿金额多少,半年后的今天依旧是个谜。
在医药商以及被羁押的刑事犯罪嫌疑人的双重身份外,田强泉还有一个在湘雅医院乃至中南大学广为人知的身份:副校长田勇泉之弟。田勇泉从上世纪90年代初担任湘雅医院副院长、院长。2002年到教育部担任高教司副司长,三年后回到中南大学任副校长,长期主管下属医院工作。
另一位采购员杨回亮同时涉案,已被长沙开福区检察院提起公诉。
在设备科几近全军覆灭之际,大手术室护士长李思也在同一时间被带走。尽管案情未被公布,但知情人士透露,她的问题出在手术室医疗耗材的购买上。在这方面,护士长有较大影响力。
湘雅医院《中国普通外科》杂志编辑部编务姜辉也涉案其中,她涉嫌充当掮客角色。
被带走的还有药剂科主任李新中,一位拥有年采购巨额药物权力的关键人物。一位原副院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药品费用是医院收入的45%到50%,如果一个医院收入10亿的话,那就有一半,5个亿来自药品销售。”
时至今日,药剂科科长刘建辉、护士长李思、药剂科主任李新中仍处于羁押之中,何时移交司法程序还不明朗。
但湘雅医院的一位资深医生认为,案件不可能到此为止。他们的理由是,以时间计算,大额的药品、医疗设备采购腐败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就存在,经过长达十余年的人为操控,这种潜规则发酵壮大,已成为湘雅内部公开的秘密。持续十余年的交易绝非几位中层干部所能办到。
此外,按照惯例,省纪委一般负责查处厅局级官员贪腐问题,此次直接过问科级层面的案件,不合常理。而田强泉并无公职却直接为省纪委查处,耐人寻味。
利益是怎样“链成”的
对湘雅医院的腐败早在几年之前就有实名举报。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当属中南大学遗传学教授陈玉祥,多次向中南大学高层举报湘雅医院的腐败问题。
12月14日,中南大学宣传部部长、新闻发言人刘建华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回应说,当时学校纪委接受陈玉祥实名举报后,发现其中不少道听途说的内容,也就没再追查下去。
事隔2年,陈玉祥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的情景,犹气愤难平,“他们说你得拿证据出来,我对他们说,我又不是检察院,没有取证权,但我说的你们可以去查啊!”
关于药品和医疗设备购置过程中的腐败问题,一位副院长向《中国新闻周刊》进行了详细的介绍:
药品分为两大块,第一大块是批量进药,按照每个月用量进行补充;第二块是新药引进。在第一块里头,进谁的药,进多少量,这方面空间很大而且防不胜防。
对于新药,“在程序清楚具备的情况下,也很难防范,因为可以做临床专家和科室主任的工作,强调某方面的需要,还可以国产低价优势或者新型的优势来量身定制。”
“在这个过程中间,实际权力最大的还是药剂科主任。”该副院长举例说,“比如在批量进药的时候,他的决定可以导致某个公司代理的品种越全进得越多,一般来说几千种药,医院里很难仔细看清楚哪种药给了哪个厂家。”
在医疗设备领域,湘雅医院内部操控现象同样严重。湘雅医院的一位监察干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按照正常程序,采购设备需要招标,纪检监察审计同步跟进,但种种监督机制在湘雅医院完全形同虚设。”
“医院购置医疗设备,我负责的这个部门应该知道,但田强泉插手之后,医疗设备的购置就直接绕过去了,变得秘不可宣。他的做法是直接发货给医院设备科内的"自己人"而不是主管部门,待收货后将收货单撕掉。”
田强泉之所以能绕开各种监督程序,多位接受采访的湘雅医院知情人认为,关键是有背景,“1995年下半年,田勇泉当院长没多久,他弟弟就开始做医院的药品生意。”
2003年,田强泉大手笔将国有企业湖南省医药器械集团公司纳入囊中,并改名为湖南协众药品器械有限公司。此次交易花费过亿,内部人士认为,此前的医药生意为其积累了第一桶金。
自那以后直到今年5月被省纪委带走,田强泉在湘雅医院经营了长达15年的药品和医疗设备生意。其兄田勇泉也从湘雅医院院长最后升至主管医院工作的中南大学副校长。
据多名知情人透露,2005年湘雅医院领导班子换届,身为中南大学副校长的田勇泉大力支持陈方平出任院长。
这种上下呼应的格局对湘雅医院的人事安排产生了明显影响,据内部人士说,到目前为止,超过一半中层干部均为田勇泉与陈方平所提拔。
陈方平一上任,就通过直接控制中层干部的方式,架空了副职,
“我们的管理模式,实际上是陈方平这个院长说了算,采购、物资、后勤、基建都是他说了算。”湘雅医院原纪委书记欧石生说。
而更令人吃惊之处在于,建筑面积达到28万平方米的新医疗大楼建设的所有权力都集中在陈方平一人手中,主管基建的副院长和主管纪检监察的纪委书记毫无发言权。结果是,这栋被称为“亚洲最大的医疗建设项目”问题层出。
“问题多多”的大楼
该大楼最初设计面积21万余平米,不断变更后最终达到27万平米,超过审批面积达5.5万平方米。此事引发卫生部公开通报批评。扩充面积至今未通过审批。
大楼2005年10月封顶后,身为院长的陈方平亲自主管装修。按照原定计划,新医疗大楼在2008年投入使用,但装修迟迟未能完工,最终延至2010年4月验收。
湘雅医院8月份的内部资料《新医疗区工程存在的问题》显示,2010年4月14日新大楼验收后4个月,装修已经暴露出诸多问题:
医疗大楼、高压氧、药学楼地下室外墙、楼板等区域长期漏水,卫生间也开始漏水,而学术报告厅屋顶和地下药库则长期漏水。地下室对外连接的通道漏水,特别是通向污水处理站的人防通道则已经积水近一米。而4号加速器房“渗漏”整改后,7月份检查时在控制室仍然有渗漏点。
墙面多出有开裂、墙皮脱落情况。门缝隙大,五金不全、门锁松动造成无法使用。石材色差大,断裂多,地面石材返碱严重。药学楼没有按要求施工,科室无法使用,至今无法验收,等等。
而这仅仅是第一大类土建装饰部分27类中的一小部分。在造价过亿的弱电工程中,存在问题列举超过两页纸。以安防系统为例,824个监控点视频监控基本安装完毕,但有23个无视频,58个由于网络原因待查,35个视角需要调整,6个严重干扰。
类似的问题还包括给排水部分14大类问题,空调通风5大类问题,物流传输5大类问题,医疗气体4大类问题,净化工程11大类问题,电梯5大类问题。
在此之前,根据陈方平的安排,医院基建科被撤销(直到新班子上台才恢复)。孙维佳说,原来新大楼建设有指挥部,但后来也被陈方平撤销,副职们提的任何意见都不会被采纳,慢慢地也就没人吭气了。
由于工程进展缓慢,施工单位繁多,2008年下半年,陈方平做出了一个违反常识的重大决定:将工程的总承建权交给监理方湖南长顺工程建设监理有限公司。这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工程承建与监理方属于同一家公司。
连湘雅医院现任党委书记肖平都感到吃惊,“运动员和裁判员是同一家公司,这很不正常。”
数位知情人认为,正是在这种不正常的情况下,陈方平才得以上下其手。孙维佳说,监督缺失最严重的时候,有些要签字的中间论证图纸搞着搞着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监督被取消导致的另一个后果是,施工方任意变更工程设计,并获得更多的工程款。根据湖南恒信工程造价咨询有限公司的报告,“(施工单位)对自己有利的以种种理由要求工程变更,大量增加工程造价”,光保温工程造价“比原设计造价666万元增加了约4190万元”,增幅高达6.3倍。而其中“一标段外墙装饰及保温工程造价比原设计78.77万元增加了约1424万元”,增幅达到18倍之多。
他们缘何举报
对于上述问题,陈玉祥已经进行了持续两年的实名举报。和别的举报人倾家荡产孤注一掷不一样,在见《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之前,陈玉祥还在实验室紧张地进行课题研究。他说,举报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我坚信他们的腐败都是存在的,而我的举报一方面是痛恨他们个人的霸道做法,另一方面是希望做点对湘雅有利的事情。”
陈玉祥也不讳言对田勇泉和陈方平个人的怨恨。2005年,前任院长陈主初被羁押长达半年,但最终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湘雅人中流传的一个说法是,陈主初险遭牢狱之灾与陈方平密不可分,而陈玉祥的爱人也是该次事件中的受害者。
陈的爱人在陈主初主政期间担任财务科长,导致其获刑的是银行账户上多了一笔一万元。陈玉祥及其爱人坚称“被人陷害”。据陈玉祥说,当时检察院以情节轻微希望领回单位教育,为此,他领着儿子给陈方平磕头,但未能打动陈方平。而“田勇泉副校长的说法则是,坐牢也是教育”。最终,其爱人被判缓刑,陈玉祥成了“劳改犯(长沙当地的说法)的老公”。
陈认为“没有问题的人也要坐牢”,促使他下定决心,要将“真的贪官送进监狱”。他的做法是实名举报,并用医院太平间裹尸布这种富有戏剧性的做法去引起关注,并请求相关部门以“诽谤罪”或者“破坏社会治安罪”抓他自己。
他说自己的胆量来自于“光明正大,不怕报复,敢杀我绝对是命抵命”。
更多的举报者并非出自个人恩怨,一位在湘雅工作过三十多年的老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湘雅被他们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感到痛心。”
12月13日,一位仍在湘雅工作的老员工下班之余顾不上吃饭,冒雨来见《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她说自己已经年届退休,斗来斗去都与自己无关。但再怎么说,自己的一辈子都在这所医院度过,而湘雅医院曾经给了她们这一代人太多的荣耀,她们不希望湘雅就此沉沦。
原监察科科长施晓红与陈玉祥一起实名举报后,经常接到恐吓电话。多数举报者选择在网上匿名发帖,“他们很多人都冒用我陈玉祥的名字,因为他们都怕,实际上有些材料并不是我发的。”
百年湘雅危局
时至今日,湘雅医院沉疴多年积重难返。肖平书记说,“很多人都担心被找去谈话,我要做的就是稳定军心,否则医院的工作没法正常开展。”
肖平与他的新班子面临的不仅仅是军心不稳的问题。新大楼问题层出不穷,一旦过了一年的保修期,所有的后果都将由院方承担。
接受采访的多名湘雅人认为,如果原有问题得不到解决,安定团结的局面就没有办法保证。
被打击报复的助产师卢毅力最终查明没有任何问题,但因为过度的精神和社会压力,卢本人已经精神失常。
因为不被陈方平认为是自己人,部分中层干部被迫转任闲职,甚至提前退休。
此前,医院保安通过垄断票贩子挂号造成恶劣影响有待消除,而多名保安涉嫌非法限制小偷人身自由、抢劫小偷财务案件仍在审理之中。
更为严重的是,由于多年的人浮于事、沉迷于个人利益,医院的整体实力下降不少,这所曾以治学严谨、医术精湛而与协和医院齐名并有“南湘雅北协和”之称的我国最早建立的现代医院面临着尴尬的境地。
尽管没有详尽的统计,但湘雅医院内部一位老教授痛心地说,现在湘雅在一些领域的实力已经退出全国前十名。
另一位知名的教授说,所谓“南湘雅北协和”,实际上是南湘雅的学生创办了北协和,南边是爸爸,北边是儿子。在上世纪80年代北协和仍然很尊敬自己的“爸爸”。
“但几年前的一次会议上,协和医院的一位领导私下对我说,你们以后不要再说"南湘雅北协和"了,就说百年南湘雅就行。言下之意,不要让北协和跟着丢脸。”这位教授调侃的语气中充满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