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传来我同学低沉又略带忧伤的声音：“我们的王瑞年老师过世了！”我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虽说老师年纪八十多，记得十多年前他独自一人走来瑞金医院串门，我和几位研究生在小食堂一起招待他，回忆起我们在农村下乡的日子，他谈笑风生，看起来还挺健的！后来听说他患了骨髓增生症，怎么一晃老师就没了？

王老师是欧洲杯竞猜平台病理解剖学的教师，我国最著名的胃癌病理学家之一。1973年我们的临床实习被工宣队、军宣队改为到郊区的公社医院“开门办学”，王老师随我们同学在松江、泗泾、新桥带教半年多，同学们被他扎实的基础理论和博学知识所倾倒。文革结束后我攻读硕士、博士研究生以及在瑞金医院消化内科工作的研究方向都是胃癌，也开始了我与王老师三十多年的合作，其中一件事印象特别深刻。

邹先生是杨树浦一家大企业的工程师，退休刚三个月，突然上腹部感到不适，门诊时他对我陈述说这种不适不能用确切的语言来表达，但人的潜意识告诉他：“这就是胃癌！”他要求马上做胃镜检查。于是我开了胃镜单，约病人两天后来胃镜室检查。

那天上午我先去病房查房，接着又给十几位随我实习的医科大学生和外地进修生做了大约半小时的小讲课，然后匆匆赶到瑞金医院门诊大楼胃镜室。在候诊室的走廊里遇上坐在一旁的邹先生，他说护士同志照顾老人让他排在前面，胃镜检查刚才已经做好了，医生让他等报告。随后我就到内镜操作室询问胃镜检查情况，几位医生告诉我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只是普通的慢性萎缩性胃炎，胃窦部取了两块活检组织作常规病理学检查。操作胃镜检查的陈医生还给我看了采录下的照片以及胃镜报告。我把打印好的胃镜报告拿出去交给邹先生，告诉他检查结果只是普通胃炎，请他放心，叮嘱他别忘了一周后来医院取病理报告。没想到他突然抓住我的双手，平静的对我说：“别安慰我，我的胃癌我知道，我是不怕的！”真令人哭笑不得，像这样将癌往自己头上套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碰见！我好言安慰了他好一阵子才哄住了他。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突然科室里有人传话让我马上去一次病理科，好像很急的样子。到了病理科，主管医生悄悄地告诉我，消化内镜室送来的邹先生胃窦活检组织申请单上写的临床诊断是慢性胃炎，胃镜检查结果也没有发现病灶，可所取的两个标本中，有一块组织经讨论确定是胃癌，你们是否把标本搞错了！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当时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客观上有这种可能性，由于病人多，我们好几台胃镜检查同时进行，如果在某种情况下将旁边一台胃镜检查中胃癌病人的活检组织置放到邹先生的病理试管内，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即胃癌病人的活检病理报告为慢性胃炎，而没有病变的邹先生的报告却是胃癌。这种严重的差错事故在上海、在全国都曾发生过。

回到消化内镜室，我马上找当天相关的医生、护士、技术员和工勤人员开展核对排查，排查结果大家都说工作流程没有差错，放错标本的可能性不大。那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没有病灶哪来的胃癌？胃镜操作的陈医生，当年在欧洲杯竞猜平台实习时我就看好他，工作挺认真的。现在他下意识的推测到，若标本置放没有失误，只有他漏诊病灶这一种可能性了，当我查询他的时候，他紧张得嘴唇抖颤，人有点哆嗦，甚至前言不搭后语。我示意他不要紧张，讲清就行。当时在现场的几位医生开始都说是慢性胃炎，当我告诉他们病理上发现胃癌时，顿时少了底气，都改口说：“好像没有发现病灶”。显然，如果活检标本没有放错，最大的可能就是青年医生缺乏经验，没有识别出病灶。我又询问陈医生活检取材的部位，他回忆说应该在胃窦部，但具体方位则说不上来了。

看来，只有通过复查才能明确诊断了。我到挂号处找到了病人的联系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电话那头的邹先生一听是我的声音，急忙问：“是胃癌吗？”口吻间毫无怯意，反尔巴不得确认了胃癌可以证明他的正确预见！我婉转地告诉他，病理检查结果有些可疑，希望他配合复查。他说单位里有点要紧事处理，一有空了马上就来。

那次胃镜复查是我亲自操作的，好几位有经验的医生都在现场，胃黏膜光光整整的，居然大家都没有找到病灶，甚至连上次胃镜活检的痕迹也因愈合良好而无法辩认。最后，我们在胃窦部的不同方位上按序取了11块活检组织送病理科检查。

几天后，病理科来电告知，病理检查为慢性萎缩性胃炎，没有发现胃癌！这可怎么办！不得已间我想到了放射科，因为此前日本发明的气钡双重对比造影技术，无论早期胃癌还是晚期胃癌都能作出明确诊断。放射科江主任得知我们的困境，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并特意腾出时间亲自为邹先生开展此项检查，面对一叠X片上显示的柔软且完整的胃黏膜，江主任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肯定没有胃癌！”这下事情又僵住了！

这时，我想起了胃肠外科的尹浩然主任，他可是有名的胃癌治疗一把刀呀！经联系，我在三十多年前组织了一次现在流行的多学科大会诊，病员邹先生除了表示积极配合之外，还坚持认为自己的直觉就是胃癌，要求手术治疗。在此情况下，尹主任认为如果胃镜检查标本没有放错，活检组织病理诊断也肯定，外科手术时都能找到肿瘤，他提出了手术探查的建议，并表示他愿意担任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

手术那天近中午时，外科手术室来电让我赶快去一次。尹主任穿着手术衣焦急地告诉我，手术打开腹腔，找了很久，仍然没有找到胃癌病灶，胃摸上去是正常的，怎么办？综合分析后我们俩一致认为，关腹结束手术显然是下策，采用胃部分切除的治疗方法比较合理。但令人犯难的是，没有病灶，手术后病理学检查何处取材是一个难题，除非象日本那样将所有割下的胃组织全部制成病理切片检查，但工作量巨大，做一个人的检查相当于做几十个人的工作量。这时我和尹主任不谋而合地想到一个人：王瑞年！他不仅是著名的胃癌病理学家，而且他的病理解剖学教研室就在我们医院隔壁的欧洲杯竞猜平台内，请他帮忙肯定没错！

很快我就联系上了王瑞年老师，落实了胃标本的病理学系列切片检查项目。尹主任也回到手术台上完成了胃大部切除手术，切下的胃和胃周围组织直接由我送到了欧洲杯竞猜平台病理解剖学教研室。

照片1.左起：唐振铎 尹浩然 蔡平 张圣道 照片2.左起：史奎雄 王瑞年（1989年作者摄于黄海）

两个星期后一个中午，午餐后我正在瑞金医院宿舍里休息，突然王瑞年老师推开门，脸上掩不住的笑容，喜盈于色的高声叫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我忙问：“王老师，找到什么？”“找到胃癌！”王老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们开心啊！一种莫名的快乐，前所未有的甜蜜的幸福感扑面而来！三十年后我回想此事时那种乐坏了的感受依然犹如当年一样的身临其境。我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与尹主任和江主任共享，大家都非常非常地高兴。病员邹先生当然也非常非常高兴，与其说因为我们治好了他的病，更因为是我们证实了他的预判是正确的！

王老师告诉我，切除的胃手术标本表面都是正常的，手摸起来也很柔软，没有一般胃癌病人的溃疡、肿块、结节、僵硬等现象，只能花大力气做系列性的病理切片检查，教研室的技术员胡老师制作大量病理切片很辛苦，当然他为一个病人看这么多的病理切片也还是头一回！他说在你们提示的胃窦部，终于找到了确定无疑的胃癌细胞，整个胃癌病灶大小长约3公分，宽约1公分。奇怪的是胃的表面和底部都正常，癌细胞夹在中间，胃癌呈典型的三明治夹心样生长！好在还没有淋巴结转移，病理上还属于早期胃癌，病人的预后良好。至此，关于邹先生胃癌的一切谜团全部解开。

由于胃癌夹在中间，胃镜检查中看不见病灶；由于早期胃癌，X线气钡双重对比造影甚至手术中用手触摸也没能发现。初次胃镜检查时胃窦部随意的组织活检，有一钳恰巧取到了该处的癌细胞，就造成了胃黏膜没有病灶，组织活检却报告胃癌的奇怪现象。当然这个病人为什么上腹部刚出现不适不久，他就一口咬定自己得了胃癌，而且最后手术证实的确是胃癌，这个问题至今大家都不清楚。

作者单位：欧洲杯竞猜平台附属瑞金医院高知联谊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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