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一名年轻的中国医生在法国卢浮宫里连续呆了三天。每天早晨,他背着一根长棍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排队入场,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那时没有好的相机,只能静静地站着看。对理性的追求,对人文的关怀,对科学的执著,许多情愫浮上心头。”多年后,上海交大欧洲杯竞猜平台副院长黄钢教授依然对此津津乐道。他没想到的是,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还要向这些名画“搬救兵”,弥补当今医学教育的缺失。
去年冬天起,他在上海交大欧洲杯竞猜平台推出一门新课:“名画中的医学”。
“离经叛道”的医学先驱
人体解剖曾是中世纪的禁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因为对解剖教科书的高度怀疑,维萨里掘墓研究人体骨架,被视为“异端”——曾经的医学进步,可能要冒断送前程、甚至被杀头的风险。
他不是一个魔术师,却试图从世界名画中捕捉一些当今医学教育中丧失的东西。
去年11月的一个夜晚,200多名医学生好奇地走进教室。黄钢兴奋地点开PPT,第一幅画:伦勃朗,《拉普教授的解剖课》。
“这是一幅作于1632年的画作。当时,28岁的伦勃朗,应阿姆斯特丹外科医生行业协会邀请,绘制团体肖像画。他以巧妙的构思,将画面上的人物布局、神色表情、内心变化和学习状态立体精致地反映出来。”由于大部分学生名画赏析能力有限,整个教学中,来自讲台下的互动很少。
“伦勃朗打破了当时肖像画大家肩并肩依次入座的平面风格,通过一个解剖讲解场景,画下医生们富有动感的肖像。这位年轻的画家因此一举成名。在很多人看来,伦勃朗的画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从医学的角度看,这幅画也记录下一个重要变革:解剖学的出现。”
解剖学对外科学的发展至关重要。但解剖学的出现并非一帆风顺。
“在中世纪,人体解剖是禁忌,有限的解剖知识主要来自盖伦的解剖书,而后者主要通过解剖动物推断人的相关脏器状态,错误不言而喻。当时有一名学生,名叫维萨里,就读于巴黎大学医科专业。他对盖伦的解剖书高度怀疑,为此,他常到无名墓地取出骨骼,或从绞刑架上收走无人认领的尸体,自行研究解剖。由于种种异端行为,他被巴黎大学开除了,只能去威尼斯共和国的巴维亚大学学习。1543年,维萨里公布《人体构造》一书,真正翻开了人体解剖学的第一页。”
这个欧洲杯竞猜平台教授告诉学生,曾经,医学的进步可能要冒着杀头的风险,但依然有许多人敢于挑战权威,用实践探索科学。
这种实践精神在达芬奇身上更为典型。“在维萨里之前,达芬奇就做了较为系统的人体解剖学研究,他的解剖透视名画《维特鲁阿人》是例证之一。又比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从解剖学角度来看,人微笑时,嘴角和双眼会因肌肉带动而微微上翘。但这幅画却里没有,主人公的嘴角和双眼被蒙上一层薄纱,神秘微笑就此诞生。”
有人说,达芬奇之所以熟悉人体结构,得益于他曾在医院解剖了不下30具尸体,由此对人体每块骨骼、肌肉的位置了如指掌。
黄钢期冀这些埋藏于世界名画中的医学进步史,能勾起学生探索科学的热情。“以往的教学对知识记忆强调得太多,思考和探索被遗忘了。”
“出身卑微”的外科终将被灭?
“外科学曾经连理发师都不如,但随着消毒术、麻醉术、抗生素的出现,外科逐渐成为医学领域最显赫的学科。不过,它也将成为第一个被消灭的医学学科。”这是一堂开放性极强的课程,几幅油画述说着一门学科命运的跌宕起伏。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门课有点像“说书课”,医学轶闻被渐次剥开。
“别看现在医院里的外科大夫地位很高,其实外科学出身卑微,起初与理发师为伍——最早,理发师还看不起外科医生。”
想象一下,16世纪以前,外科还被称为“理发匠的技艺”,由师傅带领徒弟学习技艺。理发师理发,也兼顾拔牙。当时的内科医生手指干净,头戴假发,可相比之下,外科医生总在处理污浊的坏死组织及肿块,使用的是刀锯等“恐怖”器械。在没有麻醉的年代,这种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从事口腔外科手术的人,原本跟理发师都是一伙的!”同学们听着乐了。须知,不少学医的人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理发店门前的滚筒最早只有“红白”两色,正暗示着医学与理发业曾经的“交集”:白色代表干净的绷带,红色是被放血病人染红的绷带。另一种说法是:“红白蓝”三色滚筒中,红是动脉,蓝是静脉,白是绷带。
1540年,外科迎来了里程碑式的进步,它被允许加盟到理发师学会,成立理发师外科联合协会。直到19世纪,外科医师才逐渐摆脱与理发师和放血者的卑微联系。
在此期间,外科学的巨变记录在画布上。伊金斯的杰作《大诊所》是一幅19世纪70年代美国外科的快照,展示了当时著名的外科教授格罗斯将要进行的骨髓炎手术。
“从画面上看,患者正在接受麻醉,但外科医师们穿的是日常便服,没有手术专用服、没有口罩、没有手套,未消毒的器械随意暴露和使用,周围有很多人像看戏一样坐在旁边。这就是当时的外科手术环境。”有意思的是,黄钢找到了伊金斯10年后的又一幅画作《阿格纽的临床教学》:这是一台乳腺疾病手术,依然在剧场中,但医生穿上了手术衣。
“在这10年间,外科学穿插着许多重要的发明。李斯特消毒术出现了。很快消毒手套也出现了。”
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据史料记载,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一个外科医生发现李斯特消毒术尽管很管用,但腐蚀性强,伤手。他就给心爱的护士做了一副橡胶手套,以后只要戴上手套,而不是双手浸泡到消毒水(碱水)中。消毒手套由此诞生。
黄钢说,外科学有几大进步:李斯特消毒术的发明,让外科真正从野蛮的放血时代进入到抗感染时代;麻醉剂的出现,让外科手术变得可行;此后,抗菌素诞生,外科手术真正进入一个平稳的状态。直到今天,外科成为最令人崇拜的学科,地位最高。
但,外科也可能是第一个被消灭的医学学科。“我认为,身体上任何东西都不是不需要的,哪怕一个阑尾也有免疫功能。在医学高度发达的情况下,保留、因势利导会成为趋势,而这种以摘除、消灭为目标的学科会逐渐消亡。”黄钢说。
“解码”那些名作中的药理和疾病
《秋收的喜悦》中,人们载歌载舞的场面,很可能是麦角碱中毒;梵高笔下一片金黄的《向日葵》,很可能是精神类药物引发的“视黄症”……用“医学眼”看名画,竟能读出诊断学、流行病学、药理学、发病机理、新药研发等等知识。
关于名画与医学之类的课程,黄钢并非独此一家。几年前,北大欧洲杯竞猜平台就推出过类似的医学人文讲座,由人文领域的教授授课。彼时,有人议论,这门医学人文课程说得过硬,揭露了医疗界的种种沉疴。这给了黄钢另一种启发,“与其让学生讨厌医学,何不让同学们爱上医学这门艺术?”
在黄钢看来,医学和艺术存在某种亲戚关系。
“我们一直在学医,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不断地记忆和实践,而疾病的变化莫测,又需要更多的经验与良好的悟性,才能成为良医。各种变化着的疾病,看似相同,却结果各异,时而有科学的规律,时而显示艺术的莫测。面对枯燥而捉摸不定的学习和实践,部分人会产生犹豫甚至退却,而少数人痴迷于它的复杂和多变,最终成为一代名医。期望同学们在医学中发现兴趣,找到艺术的感觉和灵性。”
今年开学,黄钢饶有兴致地准备了一组匈牙利民俗画《秋收的喜悦》,准备讲授“名画中的诊断学”。在这组图画中,人们享受着秋收后的果实,开心地蹦蹦跳跳。不过,医生并不这样看。
“这不是高兴,而是精神狂躁症!”黄钢分析,这幅民俗画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情:画面上,麦子被堆在狭窄、潮湿的空间里,很容易霉变,诱发黄曲霉素。如果把这些霉变的麦子磨成粉,烤成面包,毒素就会变成麦角碱。这是一种高度动脉血管收缩剂和中枢神经兴奋剂,由此解释了画中人们蹦跳的场面。而长期服用,动脉血管会收缩,尤其是小腿部分容易坏死,最后只能截肢——画面上,有些人是断腿的。这就是麦角碱中毒,在十六七世纪的欧洲非常流行。后来,人们从发霉的大麦中提取了麦角碱,现在孕妇生孩子时如果不顺利,滴点麦角碱,就能帮助子宫收缩加快——它成为了一种药。
一组民俗画,可以看出疾病的流行病学发展过程、新的病症如何诞生、发病机理、保健防病知识、食品储存方式、新药发明历程等等。如此授课,让医学变得有趣。
在黄钢的“医学眼”看来,梵高动感十足的画作,典型的比如《呐喊》,整个画面是扭曲的,很可能是精神失常后引发的幻视;而他采用单色调、大面积黄色的画作《向日葵》,很可能是受到精神病类药物的影响。因为早期的精神类药物容易引发“视黄症”,让患者只对黄色有反应。
“医学水平极有限”的画
医学技术越来越发达,黄钢越来越感觉到《穆勒医生》的价值。“尽管当时的医学水平很低,但医生对病人的人文关怀,真是让我们现代人心向往之。”
目前,黄钢正在筹备新学期“名画中的医学”第二讲。这位欧洲杯竞猜平台的副院长急于推出第一讲的续集,暗含着他对当前医学教育工作的担忧。
“学生们的技术很好,但心里没装着病人!大冬天,老医生习惯性地把听诊器捂热,再放到病人胸口,而年轻医生则省略了这个步骤;给模拟病人查体,年轻医生大手一挥,哗地把被子掀开,如果是真人,被子早就把病人的脸盖上了。”
尽管翻阅的画作很多,但至今,黄钢依然最喜欢一幅“医学水平极有限”的画作——英国油画家路克·菲尔德斯的《穆勒医生》。这是画家本人的一次经历:画家的孩子因患病而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场面。画面左侧的桌上,一盏亮着的台灯和画面右侧从窗户外照入的一缕阳光,暗示着医生抢救了一夜,此时已是黎明时分。安详入睡的孩子和医生沉着的表情,暗示着经过通宵的抢救,孩子似乎脱离了危险。在医生周围的地上有一些药水和丢弃的纱布,用过的脸盆和毛巾,述说着一夜抢救的艰辛、极为有限的治疗手段与简陋的技术。画面右侧,孩子的母亲在忧伤与疲倦的双重打击下难以支撑,趴在桌上睡着了,孩子的父亲即画家本人,一只手搭在妻子背上,以高度信任的眼神注视着穆勒。此时,这个疲惫的医生仍然坚守在床边,他手托下巴,全神贯注地看着孩子,似乎在思考下一步的处理方案。
“20年前,我就接触到这幅画,当时我还是一个医生,没有很深刻的体会。随着以后对医学技术的理解,以及医生与病人的情感互动,这幅画对我的触动越来越大。这些年来,我们过多地强调了技术,而流失了人文关怀,可后者才是医学的灵魂。”
当然,如此局面,或许也是因整个社会崇尚“快餐文化”所致。
最近,一些八年制医学博士生正在找黄钢“讨说法”。这群博士生不理解,为什么明明自己有“专攻”,还要去“内、外、妇、儿”几个科室轮转?
“明明是学整形外科,为什么要去普外科,要去内科?你把我的时间浪费了,我还要不要毕业了?我的专业还做不做了?”周末的下午,20多个博士生“约谈”黄钢,气势汹汹。
“强制轮转的要求一点都不莫名其妙。你们看的是病人,并且人是一个整体。病人说自己是胃病,就一定是胃病?他的头脑确定没事?和心脏有没有关系?若有并发症怎么处理?你找其他科会诊也行,但得先知道病人有什么毛病。不去完整地轮转一圈,怎么能看得好病?”
黄钢乐于看到同学们“挑战权威”,但他也为这群学生担心。“博士不博,成了专士;医生不钻,成了开刀匠。”他认为,要正视这个问题,首先不能把医学作为科学。
“把医学作为科学,是把兄弟两个人混淆了。科学和医学先后出现,先有科学,后有医学。随着医学的发展,科学成分越来越浓郁,但这太相近的两个兄弟被搞错了。医学是具有人学、灵性的学科,而科学是物化的自然描述,不需要灵性和人性,一就是一。医学可能一不是一,因为人的灵性变化莫测,不能用简单的科学规律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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